我拿到博士學位后就開始了美國的教學生涯。我的第一所學校是協(xié)和大學。
普天之下學而優(yōu)則仕
美國是一個多元的社會,條條大路通羅馬,出路比較多,有較多的機會。而且美國文化又強調(diào)個人獨立性,多數(shù)家長很尊重孩子的決定,在學習專業(yè)、婚姻和職業(yè)等重大人生選擇上一般都不會干涉。我觀察美國式的家庭教育,注意到不同的文化特點,父母一般認為只要自己的孩子喜歡、感到幸福就好,不會以自身經(jīng)歷為經(jīng)驗教訓,為他們提供人生的指引,也沒有強調(diào)奮斗精神——我覺得那才是最需要的。
例如,美國學生往往憑著興趣選擇專業(yè)。所以,很多人就讀了文科,因為文學、歷史、政治學等學科,本來就是比較有趣的。但就業(yè)市場上需求最大的是有技術(shù)性的專業(yè),如工程、電腦、會計、金融等,所以文科畢業(yè)生就業(yè)就比較困難,而且很多人都找不到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反而是一些外國學生選擇專業(yè)時會考慮就業(yè)前景,畢業(yè)后也較容易找到工作。此外,美國學生的生活環(huán)境比較舒適,很多人沒有太強的競爭意志,稍遇困難就想放棄,所以,大學生的退學率相當高。
我也會作一些生涯規(guī)劃的討論。我說,美國喜歡標榜美國社會的“機會均等”,但那只是一句空話。一個小孩出身于紐約長島富人區(qū),從小就有良好的教育環(huán)境,還有父母的經(jīng)濟支持,更有家庭關(guān)系和名人校友編織的關(guān)系網(wǎng);而另外一個小孩出身布朗克斯區(qū)貧民窟,成長于一個單身家庭,從小就混跡于街頭的幫派群,或許還有個在監(jiān)獄服刑的父親,他們兩者怎么可能會有均等機會。
但是,在美國只要努力就有機會,而教育是創(chuàng)造機會、改變命運的最好途徑。不管膚色是白、黑、黃、紅,只要有良好的教育,你就有更多的機會。所以年輕人一定要努力完成大學教育。我又以美國政府統(tǒng)計局的個人收入的數(shù)據(jù)為例,顯示了個人所得與教育程度直接成正比,特別是技術(shù)專業(yè)學位的平均收入更是高于普通的水平。其實,我這是在給美國學生變相地灌輸中國文化中那種“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
這些觀念,學生從沒有聽說過,所以反映很熱烈。
與刁頑學生斗法
美國大學要求研究生的平均成績要保持B以上,才可以拿到學位。我在教學時對學生要求甚嚴,但給成績時就比較寬松,對某些有困難的學生還特別照顧。
美國教育制度下出來的學生,很多人的數(shù)學基礎(chǔ)較差,更有些對數(shù)字幾乎一點概念也沒有,我教的MBA財務課,他們就覺得特別難。但這是必修課,他們必須完成這門課才能畢業(yè)。以他們的數(shù)學基礎(chǔ),我不能抱有很大的期望,可還是設法讓他們過這門課。我的做法是,多布置小測驗和家庭作業(yè),減少課堂考試所占分數(shù)的比重,在期末的時候就給能及格的成績。
又是一個學期的開始,我走進了教室,注意到最后一排的一個學生,約六十多歲的老頭,那花白的頭發(fā)和小胡子亂糟糟,看起來都沒有梳理過,所穿深藍色的襯衫也似乎很久沒洗了。但是,我油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好感——這樣的年齡仍然有學習的積極性,真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啊!
按慣例,我第一堂課都要求每個學生作一簡短的自我介紹。當輪到那個老頭發(fā)言時,他說他名字是“斯蒂夫”,擔任一家環(huán)境保護公司的顧問,并自稱是一個經(jīng)常為難老師的壞學生。這話語就頗帶挑釁了,我倒也沒有在意,以一句玩笑話帶過,讓下面一個學生接下去發(fā)言。
后來,我在班上進行了第一次考試。在改卷子時,我發(fā)現(xiàn)斯蒂夫的基礎(chǔ)實在太差了,實際該得的成績不超過三十分。但我還是不想為難他,就為了他那種不服老的精神,也應給他一個不低于B的成績。我就打了個七十分。這算是個例外,也算是對他的鼓勵。我也知道,像他這樣大齡學生,學偏重計量的課程,會有一定的困難,我要照顧他。
可斯蒂夫卻來找我了,他對考試成績不滿意,因為他的目標是A?紤]了一下,說:我可以給你一個重考機會,而且是用同樣的考卷,但須是閉卷考。你可以先把考卷看一下,回去再準備,在準備充分后就來我辦公室考試。這是我史無前例的慷慨,對他也是仁至義盡。他勉強同意了,可到了約定考試時間,他沒有出現(xiàn),他失約了。
隨著學期的進展,我對斯蒂夫越來越無法容忍了。他會在課堂上打斷我的講話,公開抱怨我的教學方式,無故不參加小測驗,連我布置的家庭作業(yè)也不交。我覺得他在故意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而且,他又在學生中煽動不滿情緒,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真是太過分了。
我想,我憑什么要特別照顧他?我就是要公事公辦,我要給他一個應得的成績。最后,在學期結(jié)束時,我交到校部的班級成績單中,斯蒂夫的成績是C,是個較差的成績,但起碼還是一個及格的分數(shù)。
我知道他不會輕易罷休的。果然一星期后,我接到了斯蒂夫的電話。他說他剛收到成績單。我不置可否,“是嗎?”
“我很不滿意,要與你討論!彼酉聛碛终f。
“我不會在電話里與學生討論成績,你可以約個時間來我辦公室面談!
“我工作很忙,沒時間來見你。告訴你,我咨詢的收費標準是每小時六十五美元!彼@么回答。
“那你就看著辦吧!”我冷冷地回答,一下就把電話掛了。他這種傲慢態(tài)度真是把我給激怒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是MBA辦公室的秘書打來的電話,她說斯蒂夫約了明天下午一點,在我辦公時間來見我。我同意了。
到了第二天,斯蒂夫準時到了我的辦公室,而且還有MBA主任唐納的伴隨。他倆坐下后,斯蒂夫就單刀直入地申明來意:他上我的課,得了一個無法接受的成績,他要我重新評定成績。為了達到此目的,他將要斗爭到底,他會投訴,要找商學院長、校長、校董事會,直至最后訴諸法律手段。
然而,他在尚未采取任何行動前,先來找我,是因為要“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改正我成績的機會。”他傲慢地宣布。
唐納主任坐在旁邊,沒有任何表示。
我被震住了,準確地說是被他的狂妄氣呆了。我停頓了一下,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簡單地問道:“你要實事求是地說,以你在此課程中的表現(xiàn),是否能得一個更好的成績?”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提出一個我想不到的理由:我曾在第一堂課上承諾給所有學生B以上的成績。而這就是我的提議(Offer),而當這個提議為他所接受時,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合同關(guān)系。盡管這只是口頭合同,但仍然具有法律約束力。而我現(xiàn)在只給他一個C,那就已是違反合同了。
這能是個理由?我啼笑皆非,但馬上抓住他這個說法的漏洞。
“但是,合同成立的四要素還包括‘交易的合法性’。如果我在課堂上真是給予了這樣一個提議,這個提議也是非法的,而一個非法的合同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蔽医又f,“但事實是,我沒有這么說,我只是說,每一個學生只要完成所有課程要求,就可以拿到B以上的成績!
“你有沒有完成所有的課程要求?你有沒有交作業(yè)?我給了你重考機會,你有沒有來參加?”我又追問道。
他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強詞奪理,強調(diào)他是個優(yōu)秀學生,在修我的課程之前,一直是全A的成績。為了證明他的天才能力,他提到,他上一學期修《商業(yè)統(tǒng)計》課,盡管連教科書也沒有買,最后還是得到了A的成績。
我告訴他,我設計了一個積分公式來綜合考核,所以是用一客觀標準來決定學生的最終分數(shù),這就完全排除了老師主觀因素的影響。我必須對所有學生公正、公平,可假如我改動他的成績,那就是對其他同學的不公平、不公正。如果他愿意,我可以進一步解釋,他為什么得到的是C的成績。但是,我無法改變他的成績。
我倆的談話就變成了辯論,再到后來發(fā)展為爭吵。最后,斯蒂夫氣勢洶洶地離開了,臨走前還威脅我為自己的決定承擔一切后果。
我做好與斯蒂夫斗爭到底的準備。我把他過去所交上來的所有家庭作業(yè)、小測驗、期中考試及期末考試都存檔保存,我有充分的材料證明他只能得到C的成績。我在等待著,但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
又過了數(shù)個星期,我接到了唐納主任的一個電話,通知我,他收到斯蒂夫的書面通知。斯蒂夫要求撤回他所提出的投訴狀,但還是聲稱將保留采取進一步行動的權(quán)利?墒俏液髞碓僖矝]有聽到他的聲音了,看來他也只是個紙老虎!
此社會不求公平而是擺平
在回顧我與斯蒂夫的沖突時,我不禁又想到了丹拉茨。他是我們學校的會計教授,在某個學期,他忽然心血來潮,提議再教一門會計學以外的課程。他要教《商業(yè)道德》課,那是他不幸的起源。
在課堂中,他與一個黑人學生發(fā)生了嚴重的爭執(zhí)。那個學生聲稱丹拉茨是白人種族主義者,歧視“非洲美國人”,他不僅在課堂上對丹拉茨發(fā)出了威脅,而且還由他的律師出面打電話給校方,揚言要告學校。這一下就把校領(lǐng)導搞得很緊張,匆匆地做出了決定,用一個臨時教師把丹拉茨換了下來。當時也說好了他的薪水仍然照發(fā)。
我很關(guān)注此事。那時,我班上一個學生,麥克,正好也在上丹拉茨的商業(yè)道德課。這小伙性格開朗,平時說話也在理。我就向他了解整個沖突過程。他說丹拉茨教授與那個學生從學期初就產(chǎn)生了矛盾,上課時?目呐雠龅。至于丹拉茨是否有明顯的種族歧視行為,他說,那就很難說了,因為那門課是以案例教學,有些是現(xiàn)場模擬式的討論。
我對丹拉茨很同情,覺得學校太草率了,就找到了學術(shù)副校長埃格博士。我說,學校的處理方式不是很恰當——也許丹拉茨確是有失檢點,也許他真有種族歧視傾向,但美國法律是無罪推斷,也就是說,只有去證明他的歧視行為,那就要有一個正當程序。我建議由一個行政、教師和學生代表組成的聽證委員會來調(diào)查此事,既要聽取那學生的指控,也要給丹拉茨一個申辯的機會,還應該聽取第三者的證詞,再由委員會做出結(jié)論。只要有一正當程序,即使官司發(fā)生,學校在法律上也是站得住腳的。
埃格博士回答說,他們在處理上是慎重的,是經(jīng)過了調(diào)查的,所以決定是正確的,等等。但是,我覺得他的辯護是軟弱的,解釋也缺乏說服力,因為他沒有給予丹拉茨一個公開為自己辯護的機會。
我又去找了商學院的其他教授,我說我們應該站出來,這不僅是為丹拉茨講話,也是在保護我們教師的自身權(quán)益。我所不解的是,他們的反應溫和而謹慎,都不愿出頭。我想這是因為種族爭議已成為美國社會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而這些領(lǐng)導和教授們都是美國白人,都怕被指控為種族主義者,所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那么,我為什么敢?guī)椭だ哪?也許因為我不屬于那個白人族群,也算是社會的少數(shù)族群,所以比較少一些顧忌。
倒霉的就只能是丹拉茨。我為他打抱不平,他表示感謝,可又告訴我,他不想為此事而抗爭。這樣對他風險更大,因為他如果與學校及法律對抗,而結(jié)果又輸了的話,損失將會更大。我當然只能尊重他的選擇。
學校最后的決定:讓丹拉茨帶薪停職一年,再后來他就提前退休了。
——美國俗語說:“會叫的車轱轆能多加到油”。那個社會所尋求的不是“公平”和“公正”,而是“擺平”。所以,要學會爭取和保護自己的利益,千萬不要懷抱中國傳統(tǒng)觀念,認為“是非自有公斷”,或誤信“群眾眼睛是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