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再來一杯?”E俯過頭來,低低地問。我不語,默默地把杯子伸過去,兀自望著微云欲散的夜空出神。波光粼粼的江水后,是一片黑黑的樓影,死寂得令人悲哀。一脈遠山,象是用黛色的墨筆畫在天邊似的,幾粒寒星,在云層后隱隱約約地閃爍著,好似樹隙中透出的幾縷燈光,稀稀疏疏的,一陣風(fēng)吹過,搖落幾片梔子花淡黃的葉,忽緩忽急地飄到地上,兩只灰胸脯的麻雀踏在上面散步。江心小洲上有人唱著歌,間或傳來六弦琴的嗚咽,行云流水般,聽著好似很幽遠……不覺時,杯中已斟滿了紅色的液體。在迷蒙的燈下,杯光搖曳著,仿佛一灘血,淋漓地落下,一滴,兩滴……“怎么了?”E望著我顫抖的手,十分訝異。
于是E也便望著窗外,似乎不知說什么好,終于,E緩緩地:“聽說T在那邊的日子不大好過。”我輕輕放下杯子,無主地往窗邊蕩去。
出來前T一直興高采烈,說是這下可有機會進天堂了。而我卻有種預(yù)感,總覺得自己是從虎口出來又進了狼窩。到后來我也沒有感覺到紐約是天堂。
所謂宿命,就是身處動蕩而早已波瀾不驚。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所以我可以很快樂地去做一個小學(xué)老師,每日和孩子們在一起,覺察不到時光的流逝。
。詣t不是宿命的類型。讀書,換專業(yè),換工作,反反復(fù)復(fù),從城市的這一端挪到那一端,搬過幾次家后,我不再指望能夠記住他的地址。我不知道T在追求什么,有一次,我笑他:“怎么到了天堂還喜歡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他不語,只是很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一個周末,我打電話去約T出來,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子,“我是連娜!迸⒆雍苌鷦拥恼f。我不知道誰說過,電話可以傳達的不僅僅是聲音,還有神態(tài),氣味。這話說得太對,我當(dāng)時就聞到了那種特殊的香氣。
晚上T來接我出去,月色很好,水銀樣無聲無息。T將車停在路邊,開了車窗,點燃一根煙,抽了幾口,看了我一眼說:你也試試。我接過來,猛吸了一口,嗆出了聲,于是兩個人對看著笑到眼淚出來。T忽然將頭埋在我的膝蓋上,“你知不知道我很累?”他抱著我的腰,一臉的迷離。我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說,我明白……“你不會懂,男人有男人的需要,做一個男人真的不容易……”
后來我開車送他回去,停在公寓面前仰望,可以看見他房間的窗戶上晃動的人影,那種奇異的香氣又漫了上來,象霧的來臨。我笑著問,“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嗎?”他答,“算我欠你,以后還!闭f完給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對我揮揮手,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第二天打電話過去,才知道T已經(jīng)被解雇了。聽說,這只是公司的第一輪裁員,以后還有不少要走的人。我?guī)缀跻詾樵僖惨姴坏剑粤,如果不是后來認識E的話。
邂逅E是在家長會上,陽光很燦爛的下午,E穿著一件白襯衫打著領(lǐng)帶,微笑著對我說:“早聽孩子說有一個中國老師,今天終于見著了!保耪f話時露出一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你一定是祖國大陸來了吧,不然階級感情哪會這么深。”
后來E便開始約我出去,看芭蕾,吃飯,滑雪,一段不能說是完全空虛的時光。
和E看完《珍珠港》的那天黃昏,海邊的夕陽正一點一點的下落,紅紅的落日里,一只海鷗在高高地飛翔,我看著那海鷗,眼淚就掉了下來。E一把將我擁住,問我,“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象個木頭人一樣,直直地望著前方說:你看見沒有,那里有一只海鷗在飛……
E扶我到海濱的草地上坐下,我沒有再說話,一直到夕陽最后的一抹完全消失。白晝消盡,黑夜來臨,遠處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我頭枕著雙臂,茫然的暮色里星月都很遙遠。E俯過身,手指托住我的下巴,我聽見E在低低地說:“安,不要哭,不要哭……”
我似乎已忘記了過去,并且開始相信,愛情也許僅僅是寂寞的產(chǎn)物。在換上曳地晚禮服和E一起去看芭蕾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相信,我的生活不僅豐富,而且高尚。
在那個很一般的黃昏,挽著E的手臂走出公寓,依然是不修邊幅穿著牛仔褲的T就這樣神話般地站在了我的面前,T拉我到一邊,“安,你怎么可以這樣墮落?”他驚訝而憤怒地指了指我的低口禮服,我盤在頭上花費了發(fā)型師不少時間的的發(fā)髻,“你知道嗎?你只是他的調(diào)味品,卻是我的生命。”我淡淡地笑著說,“你大概有九條命吧,算上連娜,麗琦,卡倫……”T就沖著我喊了起來,“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過那么多女人,卻從來碰過你……”我說,“我知道啊,因為我不夠性感,沒有學(xué)過床上功夫,引不起你的興趣,所以我只配做E這樣的男人的調(diào)味品……”T揮起手臂給了我一耳光,我定在那里,感覺半邊臉立刻火辣辣地?zé)似饋。E快步跑了過來,把我拉到他的身后,對T說,“先生,你再不走,我會報警……”
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起來,照照鏡子,洗凈鉛華,素面朝天走了出去,清晨,很美好的清晨,林蔭道上,T站在一棵高大的闊葉樹下,我望穿秋水地看著他,雪白的運動衫,剛洗過依然有些濕的頭發(fā)。T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抬起頭看他,他輕輕柔柔地將我擁入懷,我已經(jīng)來不及逃避,他的呼吸他的臂膀?qū)⑽野鼑,T俯身輕輕地吻住我,舌尖堅定而緩慢地開啟我的雙唇,世界在我的面前燃燒,我不知不覺用雙臂環(huán)繞住他的脖子,老天,我依然深愛這個男人……T忽然松手,放開我,笑著倒退著說,“再見了,安,再見……”
“這里風(fēng)大,回座位吧!保攀呛苊舾械,E一直很敏感,不再提T的事,我坐下,看著E拿出一個精致的煙匣,抽出一根,雍雅地點上,再不言語,似有滿腹的心事。
這是一場幻夢,是夢,你在做夢,我也在做夢,我們何必為幻夢而悲傷,又何必剛剛從幻夢中醒來又重溫舊夢呢?
“我想走了!蔽艺f這話時望著E,眼里是說不出的歉意,希望E不在乎,不在乎我只說了這幾句話便要走,不在乎我走不走,E欲言又止,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了門來,夜已深沉,燈光差不多都滅了,小洲上的歌聲也已渺無蹤影,月兒緩緩西沉,四下里是真正秋夜的萬籟俱寂的景色。 TAXI在耐心地等著,E有意無意地望著遠處:“我已辦好了簽證和護照!蔽疑钌钗艘豢跉猓骸笆裁磿r候走?”“……明天”我的耳邊不由得響起T的聲音,安,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這一頁頁。原來日歷都是往前翻的!熬凵ⅲ臼请y預(yù)料的!蔽覒(yīng)著,“是”“你也有自己的路的,或許今天,或許明天”“是”我又想起了那只海鷗飛啊飛,在夜空低徊……“那么,”我試著在臉上泛出一個微笑,“再見了”便轉(zhuǎn)身走去,E在后面輕輕說:“安,再見,再見了,安,再見……”
來時是黃昏,我看不清車窗外飛閃的樹影,而歸程,我更看不清了,朦朧得更加朦朧,模糊成慘白的一片了,我眼前仿佛裝上了一層厚而密實的白色鮫綃,風(fēng)來,那白茫茫的一行便往旁邊一晃,風(fēng)停,又回到了原處,再大的風(fēng),都吹不干濕透了的白紗。摘自[僑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