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國下崗女工的意外死亡轟動了整個法國,并導(dǎo)致數(shù)月之久的新聞熱潮。但是,悲劇并非僅僅發(fā)生在巴黎。
美麗城位于巴黎市區(qū)東北部,屬于10、11、19和20區(qū)的交會地,各國移民和多元文化在其間混雜交錯。以美麗城地鐵站為中心,方圓幾百米內(nèi)遍布著花花綠綠的中文牌匾。據(jù)非正式統(tǒng)計,這里生活著4萬多名華人。兩個多月前,來自中國撫順的51歲的非法移民劉春蘭,為了躲避警察,在地鐵站沿拉維烈特大道向北5分鐘路程內(nèi)的一棟五層臨街住宅的窗下意外身亡。
在法國,這一事件成為了最具轟動效應(yīng)的新聞之一,劉春蘭的悲劇被法國人普遍地與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的“殘酷”的新移民政策聯(lián)系在一起。薩科奇總統(tǒng)要求法國警方每年遣送25000名非法移民。
不過,悲劇并非只發(fā)生在巴黎。11月17日,劉春蘭的骨灰被裝在一個藍色袋子蒙著的罐子里啟程回國。兩天后,在撫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中,骨灰回到家鄉(xiāng),并最終入葬城郊的金山息園公墓。此時的撫順,對于劉春蘭所熟悉的下崗工人們來說,仍然是一個困境中的城市。
巴黎華人社團“匯集協(xié)會”資助劉春蘭的家人前往巴黎料理后事,他們在一份公報中解釋:“劉春蘭離鄉(xiāng)背井的夢想和理由是為她25歲的獨生子張宇虓提供更好的生活,首先想給他提供一間公寓以便讓他能夠結(jié)婚!
“饑荒全部還上了”
事情發(fā)生在9月20日下午3點多,當時房客李萍剛剛回到41號單元。這里有門禁但沒有密碼,推門可入,72家房客中至少有11家住的都是中國人。不長的過道昏暗狹小,邊上擺著幾個垃圾桶。繞著蜿蜒的樓梯爬上二樓,正對面有一扇深紅色的房門,透過昏黃的燈光,依稀可見門上油漆掉落后的斑駁痕跡。
在門后,“房東”聶文奎正在給自己剪頭發(fā)。聶文奎跟劉春蘭是老鄉(xiāng),都是遼寧省撫順市人。在這里,“房東”的意思是最先租下這處公寓的人,然后他又把房子按鋪轉(zhuǎn)租給后來人。
李萍是昨天晚上才搬到這間屋子搭鋪的,正在因為她的一個沒有證件的朋友被警察帶走而憂心忡忡!澳愠渣c東西吧,別上火。”同屋的劉春蘭勸慰李萍,給她端來自己炒的豆角和米飯。
這一天是李萍第一次跟劉春蘭聊天。兩人于是拉拉家常。今年五十多歲的李萍從瀋陽過來,在巴黎“看病居留”,已經(jīng)待了一年多。
有人在敲門。聶文奎過去開門。李萍聽見來人在門口用法語隱約說道:“警察……護照……警察局……朋友……明天……”她面朝門口坐在桌子旁,看見聶文奎與兩個法國便衣警察在聊什么。
劉春蘭基本不懂法語,但聽出了是“玻利絲”(法語“警察”的諧音),滋溜一下鉆進了廚房。
事后,她的三姐劉冬蘭回憶起劉春蘭打電話時說過,她怕警察:“她跟我說,在這里挺害怕警察的,要是給警察知道的話,就要被送回國了。我當時就說,你要是被送回來就回來唄,在外面也不容易,咱就當旅游一次回來好了。她說,她出國欠了7萬多塊錢,回來的話找什么工作來還清。可眢w再不好,也得做下來!痹陔娫捴,劉春蘭不止一次對家人說起她看到的非法移民被抓的情景。事發(fā)當時,李萍亦起身去上廁所。過了一會兒,聽到了警察下樓時“咚咚”的聲音,聶文奎說警察走了。李萍就朝廚房喊了一聲,“警察走了,你出來吧!笨墒菦]人答應(yīng)。李萍走進廚房,不料廚房沒人,窗戶是開著的。李萍探頭出去,看到許多人圍在下面,她一露頭,下面的人就都往上看。她趕緊朝聶文奎喊:“壞了,出大事了!她跳下去了!”聶文奎說:“事情大了!”
片刻之前,樓下家居用品店里的突尼斯大媽正站在店門口,看見劉春蘭從二樓的窗戶里先把拖鞋扔到樓下,然后赤腳踏到窗外!爱敃r她走在我店鋪的雨搭上;瘟藥紫拢鸵荒_滑了下去,頭部朝下重重地摔到地面。我沖上去抱著她喊:'太太,你沒事吧?'她努力掙扎著半睜了一下眼睛,應(yīng)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了!眱擅▏阋戮煺米叩綐窍,看到躺在地上的劉春蘭嚇了一跳,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劉春蘭已經(jīng)傷重昏迷,被緊急送到了喬治•蓬皮杜醫(yī)院。事實上,劉春蘭根本不需要逃跑,兩位法國警察的任務(wù)并非逮捕任何非法移民。
他們事后解釋,當日前去該住處的目的是給“房東”聶文奎送一張法院傳票。在塞納•馬恩省莫城,有人控告了聶文奎。原告也是一名中國非法移民,被抓到拘留中心后,警方到他所居住的搭鋪取他的皮箱,而后這名非法移民報告說,皮箱內(nèi)的重要物品不翼而飛,懷疑是被一起搭鋪的聶文奎偷盜。
僅僅在一周之前,遠在撫順的張宇虓還接到了來自母親劉春蘭的充滿興奮和喜悅之情的電話:“出國的饑荒(債務(wù))已經(jīng)全部還上了,從今天起,就可以掙錢給你買房子了!绷硗馑說,“我已經(jīng)攢了一些錢,改天給你寄回去!比欢,一個星期后的9月26日,噩耗就從法國大使館傳來。
作為昔日的產(chǎn)業(yè)工人和“技術(shù)革新能手”,如今的下崗女工和非法移民,劉春蘭死于在巴黎入院的第二天夜里。
賴活著,還是賭一把?
出國的念頭在劉春蘭頭腦里醞釀了多久,她的家人并不清楚。她幾乎沒跟人商量,就獨自湊齊了出國費用并辦理好了所有的出國手續(xù)。7萬塊錢的出國費用對這個一貧如洗的三口之家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劉春蘭動員身邊的親戚和朋友,花了半年時間籌上這筆錢。2004年10月,劉春蘭懷揣著一本旅游護照,也帶著7萬元錢的債務(wù),只身一人遠走法國巴黎。那天她走得有點兒悲涼,沒有一個親人替她送行。兒子要送,被她勸阻了,而她與丈夫的感情近年來又一直不睦。
在張宇虓看來,父母之間是“正常感情”。劉冬蘭則說,妹妹和妹夫感情“一般”,要不是有兒子,估計早離了。
初到法國,劉春蘭在美麗城街區(qū)警察局下屬的救濟所過夜。后經(jīng)中介介紹,劉春蘭在巴黎北郊塞納圣丹尼省的維勒班特市找到了一處住處。旅游簽證快到期的時候,劉春蘭向行政當局遞交了避難申請。這個決定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賭博。她的目的非常明確:為兒子掙錢。
張宇虓自初中畢業(yè)就開始打工,直到25歲還沒談過對象。劉春蘭賺錢給兒子買房的目的是讓他娶媳婦。
2003年,劉春蘭的丈夫張百良下崗了,原本就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張百良是撫順市木器廠一名普通職工,這家木器廠可以追溯到民國時代,前身是一家棺材鋪。張百良的父親、張百良和他的弟弟都用了將近半生的時間服務(wù)于此。張百良也曾有過驕傲:他是廠子里的技術(shù)骨干、“先進工作者”。
在木器廠工作了30年的張百良,第一次獨自面對社會。對他來說,失業(yè)后的再就業(yè)培訓(xùn)、政府的生活補貼,從來都僅僅是出現(xiàn)在政府的工作報告里。